Hannibal TV x 西部世界 设定

（一）

 

1.

杰克·克劳福德一动不动地站在三楼实验室的门外，双脚沉重地像是在地板上扎了根。大约两分钟后，罗伯特·福特慢慢悠悠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，他看见对方正仰头吞下手心里的药片——很可能是阿司匹林，首先偏过头，朝跟着他过来的伯纳德·罗伟问道。

“我记得跟你说过让探员在休息室里等候。”

伯纳德一顿，目光当即从手中的控制器上移开，他顺着罗伯特的视线看见了不远处那个宽大而躁郁地背影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。

“他肯定是自己跑出来了。”

这话还没有说完，杰克已经精准地捕捉到了两人，他立刻放开了插着口袋的双手，转而交叉握在身前。

罗伯特踏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了过去。

“福特先生。”杰克微笑着伸出手，“我是特别探员杰克·克劳福德，行为科学部的负责人。”

两人握了握手，杰克赶在罗伯特开口之前又补充道，“原谅我擅自来到这里，伯纳德告诉我你在三楼有个会议。”

“只是对某些特定场景的细微纠正罢了。如果探员需要的话，我可以带您仔细地参观一番。”

尽管他语句中处处透露着礼貌，但融合在字里行间的驾驭感仍令杰克感到不怎么舒服。

他说服自己咽下异样。

“你可以叫我杰克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，我们曾见过几次面。”

“是的，邪恶博物馆的展示会，依旧令人印象深刻。”

“既然如此，我们大可省去那些不必要的麻烦，直接进入正题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”杰克顿了顿，他故意看了眼伯纳德，又将目光转了回去。“我想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而来。”

整个过程中，伯纳德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，像是没听见这话。半响，他才纳闷地朝左边瞅了一眼。

罗伯特适时开口。

“伯纳德，你去看看质检部送下来的机器是否通过了二层行为检查，”他边说边往实验室大门的方向踱步，“叫上艾希，回头让她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我。”

伯纳德点点头，向后退了几步。转身前，他礼貌性地朝杰克点头致意，肩膀线条显得利落而自然。

杰克若有所思地看着伯纳德离开的背影。

“不得不说，我很震惊。”

“那么我建议你适度降低自己的期待值，杰克。”罗伯特站在实验室内，轻轻地关上了门。“那只是机器而已。”

罗伯特拿起桌上的控制器——在杰克看来跟尸检部用来放那些断裂指甲的玻璃板没什么两样。他用食指在上面戳了一下，房间里霎时亮起了明白色的灯光。

“请坐。”

房间内只有一张空着的椅子。

见杰克没有动作，罗伯特微笑着拉了拉椅子的靠背，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
“只有当你坐下后，才能仔细观察它的眼睛。”

这话一说，杰克不得不坐了下来。他深吸口气，僵硬地朝房间中央看去，好像有谁在拧着他的脖子。

“我没有逼着你吃花椰菜吧，杰克？”罗伯特打趣道。

杰克没有说话，不情不愿地盯着面前的……物体，他之前一直避免将目光放之于上。说真的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东西。这个男人——从身体构造看来，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，他双手下垂，目光空洞，看起来更像一具被吊在房间中央的尸体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机器。杰克对于人造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科幻电影，真要对比起来，里面那些缠满电线套着铁壳的东西可令他舒服多了。

“看看它的眼睛，杰克，这非常重要。”

罗伯特的手挨上他身后的椅背，声音像是从颅骨后沉沉滑出。这种距离令杰克感到不太自在。

“为什么？”他问。

“因为你一直在尝试避免。”罗伯特直起身，走到机器旁边。“因为你觉得比起机器来说，它更像是一个人。”

“我倒觉得尸体更为准确。”杰克说。

罗伯特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。

杰克疑惑地看着他。

“是的，是的，我差点忽略了你的职业。”他咳了几声，止住笑，“相信我，它的样子非常所能说服人，一旦我按下这个按钮。”

杰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操作器，突然说，“像是伯纳德那样。”

瞬间，罗伯特像是忽然卡顿的唱片机那样愣了两秒，进而附和道，“没错，像伯纳德那样。”

他瞥了眼机器，缓缓走回杰克面前。

“但你真正要知道的是，它眼中所展现出的所有情感，我是说所有的，都只是程序。”他拍了拍杰克的肩膀，“务必谨记。”

“我尽力。”

杰克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拳头。

室内安静了几秒。

“是否他…我是说它，是否知道自己是机器？”

“很多人这样问。通常来说，并不。”罗伯特回答，“但威尔的思维不同寻常。”

“威尔？”

“哦，抱歉忘了介绍。我叫它威尔，同我小时候收养的那只流浪狗一样。威尔·格雷厄姆。”

“是个好名字。”杰克说。

罗伯特认同地点点头，“正如之前在电话中所言，威尔可以推演出任何人的思维。它使用的是移情的方法，这个天赋很折磨人，但归根结底，是我将它做成这样的。可以说，它生来如此。”他双手交握，片刻后又再度合掌，“这也意味着，从技术上讲，总有一天威尔也能够推演出专属于自己的版本，并从这些零碎的片段及代码中获知它其实不同寻常。不过，我得说，这概率非常小。”

“但也并没有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。”

“当然不，”罗伯特承认，“每一项技术都存在着风险。”

“我能够做些什么？”

“用不着什么特别的，和平常一样就行了。毕竟根据政府的条约，知悉威尔身份的人，加上你我不得超过五个。”罗伯特抿了抿唇，显然对之后要说的话已经思虑很久，“但这之中，我并不反对你为他找寻一名心理医生。”

杰克疑惑，“心理医生？”

“是的，”罗伯特沉吟，“这个人应该是业界翘楚，又不完全循规蹈矩。他应当知道威尔的身份，却将它当做常人一样交往，给予它正常的社交空间，换句话说，他的存在相当于威尔的船锚。”

“船锚。”杰克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个词，“所以，在明知道威尔虚拟身份的前提下，我需要做的，却是尽最大限度为他营造出一种真实的社会环境？”

“是的。”罗伯特说。

“这让我想起了你曾经的一篇论文。”

杰克的这句话令罗伯特稍稍偏转过头。

“我记得原句是‘人类的行为模式通常受到道德的制约，但机器不会，他只会模仿，进而重建。’”杰克说得相当诚恳，“你认为自己的这种做法符合一般的道德水准么？”

罗伯特觉得这说辞很有意思，尽管他试图压下笑意，那布满褶皱的嘴角仍稍稍向两边弯了起来。

半响，他才反问道，“那么，你觉得呢，杰克？”

杰克也笑了笑，坦然道，“事实上，我正是为这话而来。”

“我感到受宠若惊。”

“既然如此，我们最好还是回归正题吧，福特先生。”

终于将话题转回了自己所熟知的领域，几乎在瞬间，杰克便欣慰地感受到血液正重新欢快地流遍全身。

见杰克正襟危坐，罗伯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在面对一个探员。

“乐意之至。”

“在发来的文件中，你说它能解决那些棘手的案件。”

“我是说‘或许’，”罗伯特纠正道，“或许会满足你的需要。”

“或许？”

似乎感受到对方即将发表一长串演讲，罗伯特稍直起身，双手握在身前。

“过去的八个月里，明尼苏达州七所不同学校的七个女生被绑架，就在我走进来的三分钟前，我接到了第八个女孩被绑架的消息，这可不仅仅是我的需要，福特先生。”杰克绕过了机器人坐着的椅子，顾不得玻璃墙壁带来的窥视感，他目光咄咄地看着罗伯特，似乎为终于找回了控制而变得些许兴奋，“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‘或许’这两个字。”

罗伯特安静地听完，甚至在语句的末尾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“那么，我们最好别再耽搁时间了。”

他示意杰克站到自己身旁，紧接着对等在门外的技术人员说。

“把他唤醒。”

 

 

2.

盘旋在他头顶上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。

“你现在醒来了。”

“醒来，很平静。”

“你在一个安静的房间中醒来，你感到很安全。”

的确是这样。他兀自想着。

像浸在一滩温热的池水里。

“现在，睁开眼睛。”

威尔·格雷厄姆睁开眼。

“听得到我说话吗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你看见了什么？”

“我看见…”他迟疑地咕哝道，“一束光。”

“去掉口音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？”

“我在梦里。”

莱克特医生放下笔，朝旁边瞥了一眼。

杰克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“增加身份认知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
“威尔，”他说，“威尔·格雷厄姆。”

“好的，威尔，你身在何处？”

“我在马里兰州，巴尔的摩。现在是下午7点16分。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。”

“很好，第一个问题，你是否质疑过你眼中现实世界的本质。”

“为什么会质疑？”威尔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，“不论你怎么想，现实就摆在那儿。当你从梦里醒来后，世界便开始运转。本质不过是轴心，以此建立的球体便是现实。我在自己的脑海中建构区域，就像世界给陆地和海洋分区。”

“联想来的很快。”

“建构的内容也一样。”

威尔躲开了莱克特医生赞许的视线。

杰克从西装里拿出一沓照片。

“告诉我，这些图片能让你产生任何联想吗？”

威尔转过头，先是用灰蓝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，视线随后落到照片上。

那上面是自己被‘加工’的过程。

杰克看起来正屏息以待。威尔困惑不解地望着莱克特医生，灰蓝色的眼珠毫无瑕疵。

“不，”他说，“这在我看来什么都不是。”

 

莱克特医生关上办公室的门，转身看向杰克。

“我得说，您第一次出现在我会客室的门口时，我可怎么都没料到这个。”他边说边径直走向酒柜，在询问了杰克的口味后，挑出一瓶品相不错的红酒，拔下软木塞。

红色的液体倾泻而出，在碰撞到杯壁的瞬间又轻轻弹起。

莱克特医生将其中一杯递给杰克。

“现在，我非常荣幸能成为这项实验的一员。”

“我也同样，莱克特医生。”碰杯后，杰克咽下一大口红酒，继续道，“但这并不是什么实验，相信我，要是能有其他选择，我这辈子都不会碰这些东西。”

“这是人类的进化趋势。”

“随他怎么说吧，不管怎么样，这些人永远也说服不了我去买苹果商店里标价9.9美金的傻帽玩意儿。”

莱克特医生冲他举杯，“正是这样的执着精神引领着FBI不断前进。”

在两人的笑声中，莱克特医生低头轻嗅着杯中的红酒，随即抿了一口。

“就在昨天，我带威尔去了明尼苏达。”

“第八个女孩？”

“是的，而且它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判断。它说，嫌疑人在杀了死者以后，尽可能的想要弥补自己的所作所为。他将他放回原处，是因为无论他怎么对待别人，都无法这样对她。最后，威尔说，”杰克复述道，“这是他在道歉。”

“非常新奇的解释。”

“不可思议，是吧？”

莱克特医生的手轻轻拂过书桌上曾给威尔看过的照片，拂过那具白色的骨架和初现人形的五官。

“威尔能在脑中假定你的想法，或者我的，或者其他让他感到害怕的观点，这种知悟能力就像双刃剑。”

“你知道，当你在谈论它的时候，就像在谈论一个人。”

“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
“倒没什么，”杰克说，“只是，它的创造者并不建议我们这样做。”

“那我倒不妨为自己的好奇心说句话，”莱克特医生看似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，语气却陡然放慢下来。“你口中的这个‘创造者’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？”

“哦，我确信你曾在报纸或电视上见过他，罗伯特·福特，创造了神迹的男人。或者像布莱恩说的那样，是个上帝。你知道，因为他尝试造人。”杰克咽下红酒，“而且还成功了。”

莱克特医生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些照片。

“那么，这位‘上帝’显然有着属于自己的恶趣味。”

“怎么说？”

“他花费无数的精力造了一扇坚不可摧的铁门，却又在最后关头故意留了一道缝隙。”说到这，莱克特医生褐色的眼珠微微眯起，“要我猜的话，他正好奇威尔是否能从门的那端走出来。”

“他好奇什么可不在我们的顾及范围内。”

“我们要做的是观察。”

“不，这是你要做的。”杰克仰头将酒喝完。“而我，我利用它。”

说完，他放下酒杯，系上了西装前敞开的纽扣。

“威尔的侧写并不完美，或许它还未完全适应这份工作，但我会设法让它尽快赶上的。”

莱克特医生目送他走到门前。

“毕竟，我在它身上花了大笔的预算，这可不仅仅是9.9美金。”

杰克最后说，打开了门。

莱克特医生敛眉看着他的背影，忽然道。

“这个你让他调查的食人者，我相信我能帮助威尔更好地了解他。”

 

 

3.

   杰克·克劳福德跨过黄色的警戒线，不知为何想起三年前初次见到威尔时的场景，心中顿时充满讽刺。他的脚步重重踏在侵蚀严重的悬崖旁，仿佛故意感受着砾石咯在脚心下的压迫。几个拿着相机的刑警冲他点头示意，他们弓着腰，还维持着调查取证的姿势。杰克看着平地上一大滩未干的血迹，停下了脚步。

布莱恩走了过来，将资料递到克劳福德的手中。

“脖颈处的撕咬痕迹干脆利落，但真正的致命伤是脾脏破裂引起的缺血性休克。”

克劳福德安静的听完，脑前叶却未真正处理好这段文字。他还有别的事需要担心，更重要的事。

“威尔·格雷厄姆呢？”

布莱恩顿了顿，立刻朝吉米投去求救的目光，后者耸了耸肩，表示并不愿趟这浑水。克劳福德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，他未置一词，往悬崖处缓缓走去。

“呃，悬崖……”布莱恩跟了上来，“血迹一直蔓延到悬崖，样品已经送到取证室化验了，但所有迹象表明，呃……”他瑟缩地向后退了一小步，没敢同克劳福德严厉的眼神对视。“迹象表明，格莱厄姆和莱克特医生从这里摔了下去，淹没在洋流里。”

“食人魔（Hannibal the cannibal）最后却成了鱼的晚餐，这下劳伦兹可要开心啦。”吉米在不远处插进一句。

克劳福德瞥了他一眼。

“生还的几率有多少？”

布莱恩挠挠下巴，往悬崖边探出头，“几十米的距离，就算他们没被下面的礁石砸死，大西洋汹涌的波流也足够在几秒内从迅速由口鼻灌进肺里。要我说，几率非常小。”

克劳福特沉默了。他承认这情景或多或少在他的料想之中。一方面，心中的懊悔将他的喉咙紧紧扼住，他不知道该怎样同罗伯特提及此事，而后者肯定看到新闻了——却诡异地保持了缄默。但另一方面，他知道在有关威尔的事儿上，怀抱希望总没有错。

克劳福德看向蓝黑色翻滚的海面，冷冽的旋风剐蹭着他不肯眨动的眼珠，那里泛起一阵干涩。

汉尼拔·莱克特做到了。他想。

威尔既未从门里走出，也绝未顺从地待在原地。它立足在世界上最为尴尬的境地之内，却做出了连人类都无法胜任的抉择。

汉尼拔真正地令他变成了人。

克劳福德叹了口气，转身时风衣里仿佛挟裹了整片海洋的寒意。

他做到了上帝无法做到的事情。